新冠病毒是人工合成?武漢病毒所石正麗反駁,希望國家調查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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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新冠疫情暴發以來,不斷有人在社交媒體上稱,新冠病毒與中科院位於武漢的病毒研究所有關。

【財新網】(記者 楊睿 馮禹丁 趙今朝)「陰謀論者不相信科學。我希望國家專業部門來調查,給我們一個清白。」中國科學院武漢病毒研究所研究員石正麗2月4日回復財新記者稱,「我自己的話沒有說服力,我不能控制別人的思想和言論。」

  石正麗,中科院新發和烈性病原與生物安全重點實驗室主任、武漢病毒所新發傳染病研究中心主任、湖北省科技廳「2019新型肺炎應急科技攻關研究項目」應急攻關專家組組長,卻在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異常嚴峻的關頭,陷入到一場「質疑」她所在實驗室可能是新冠病毒源頭的輿論風波之中。

  「新型冠狀病毒是人造的生化武器」「新冠病毒是從武漢病毒所實驗室泄漏出來的」……自新冠疫情暴發以來,不斷有人在社交媒體上宣稱,新冠病毒與中科院位於武漢的病毒研究所有關。公開資料顯示,中科院位於武漢的病毒研究所擁有中國唯一一個P4級別的生物安全實驗室,石正麗是該實驗室副主任和生物安全3級實驗室主任。P4是生物安全實驗室的最高防護級別,專用於研究高度危險、至今無已知疫苗或治療方式的病原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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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言契合了人們心中的一些疑惑,不免引發聯想。比如,為什麼偏偏在武漢出現新型病毒;為什麼病毒傳人的源頭——中間宿主始終找不到;病毒的自然宿主是蝙蝠,而石正麗實驗室正是蝙蝠病毒研究的學術權威。

  石正麗團隊曾於2017年確定SARS病毒是經過幾個蝙蝠SARS樣冠狀病毒重組而來。新冠疫情暴發后,石正麗團隊1月23日在生物學論文預印平台bioRxiv上即發表文章「一種新型冠狀病毒的發現及其可能的蝙蝠起源」。該研究表明,新冠病毒與2003年非典病毒(SARS-CoV)的基因序列一致性達79.5%,與雲南菊頭蝠中存在的RaTG13冠狀病毒一致性高達96%,表明其自然宿主很有可能是蝙蝠。這一研究最早在實驗層面證明了新冠病毒與SARS病毒的關聯,以及其可能的自然宿主為蝙蝠(參見財新周刊封面報道「新冠病毒何以至此」之三:溯源新冠病毒)。2月3日,在經過同行評審后,這篇論文已發表在國際頂尖學術期刊《自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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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對外界的質疑和指責,2月2日,石正麗在微信朋友圈憤怒回應道:「2019新型冠狀病毒是大自然給人類不文明生活習慣的懲罰,我石正麗用我的生命擔保,與實驗室沒有關係。奉勸那些相信並傳播不良媒體的謠傳的人、相信印度學者不靠譜的所謂學術分析的人,閉上你們的臭嘴。」

  事後,石正麗向財新記者解釋,專業問題她不想與非專業人士討論,「說不清」「沒有用的,浪費我時間」,她說,「我能告訴你的是,我們是合法合規地開展實驗活動。」

社交媒體上的質疑聲

  最早把石正麗實驗室與新型冠狀病毒聯繫起來的流言之一,是在1月下旬,有人發現2018年央視報道過中科院武漢病毒研究所牽頭的科研團隊發現了一種源自蝙蝠的新型冠狀病毒(SADS-CoV),便揣測新冠病毒(2019-nCoV)是否與其有關。實際上,2018年被發現的是一種「豬急性腹瀉綜合征冠狀病毒」,與新冠病毒在分類學上不是一個種,兩者的基因組相似度僅僅略高於50%。此乃天壤之別。(詳見財新網報道「2018年的新型冠狀病毒,只會感染豬,不會傳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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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後,又有人發現石正麗曾參與2015年11月9日發表在《自然醫學》上的一篇研究。該研究是關於一種在中國馬蹄蝠身上發現的類SARS冠狀病毒(SHC014-CoV)可能會引發的疾病,研究人員利用SARS反向遺傳學系統,生成並鑒別出一種嵌合病毒。簡單來說,這種嵌合病毒由SHC014的表面蛋白和SARS病毒的骨架構成。嵌合病毒可感染人類的呼吸道細胞,證明了SHC014的表面蛋白具有與細胞上的關鍵受體結合併感染細胞的必要結構。嵌合體能引發小鼠疾病,但無法致死。研究表明,目前蝙蝠種群中流行的病毒可能會再次引發SARS-CoV(非典病毒)疫情的潛在風險。

  需要指出的是,這篇論文共有15位作者,分別來自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阿肯色州傑斐遜市食品和藥物管理局國家毒理學研究中心等單位,其中包括中科院武漢病毒研究所的兩名科研人員葛行義和石正麗。在作者貢獻中,葛行義負責假型實驗,而石正麗則提供了SHC014棘突蛋白序列以及質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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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質疑者據此宣稱,新冠病毒可能是4年前這一實驗中經改造的病毒從實驗室泄漏而來。他們還援引《自然》資深記者德蘭·巴特勒(Declan Butler)2015年撰寫的文章稱,巴黎巴斯德(Pasteur)研究所的病毒學家韋恩·霍布森(Simon Wain-Hobson)曾指出,「如果病毒逃脫,那麼誰也無法預測它的傳播軌跡。」

  此後,這一掐頭去尾的素材在社交媒體上廣為流傳,甚至有人據此「實名舉報」石正麗及其團隊,或要求「當面對質」。值得一提的是,這些質疑者的身份背景均不是病毒相關領域的專業人士。

  財新記者核查了上述《自然》記者巴特勒撰寫的報道。實際上,巴特勒的這篇報道立場中立,他援引正反兩方的觀點,呈現了「功能獲得性研究」所引發的爭議。病毒「功能獲得性研究」(Gain of Function Research),是指在實驗室中增加病原體的毒力、易傳播性或宿主範圍,以研究病毒的特性及評估新興傳染病。

  巴特勒的報道寫道,有的專家反對進行此類研究,比如韋恩·霍布森反對這一實驗的理由是,它沒有什麼益處,並未揭示出蝙蝠體內的野生SHC014病毒對人類構成什麼風險。美國羅格斯大學的分子生物學家、瓦克斯曼微生物研究所實驗室主任理查德·埃布賴特(Richard Ebright)認為,「這項工作的唯一影響是在實驗室中創造了一種新的非自然風險。」韋恩·霍布森和理查德·埃布賴特都是「功能獲得性研究」的長期批評者。

  報道稱,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2013年10月起暫停了對所有此類研究的資助,但曾允許這一實驗在該機構審查期間繼續進行,因為NIH得出的結論是,這項工作的風險並沒有達到令其暫停的程度。

  但也有學者認為,這類研究確實有好處。比如研究組織「生態健康聯盟」總裁彼得·達斯扎克(Peter Daszak)認為,此類實驗可以幫助識別應該優先考慮的病原體,以引起進一步的關注。他舉例說,若沒有這項實驗,SHC014病毒仍將不被視作威脅——此前科學家基於分子水平建模和其他研究認為它不會感染人類細胞,而新的實驗表明該病毒已經能夠鎖存在人類受體上。彼得·達斯扎克曾與石正麗團隊有過科研合作。

  一位國內生物化學專家向財新記者解釋,在保證生物安全的前提下,這類病原體功能獲得性研究有助於人們更加深刻地認識病毒的作用傳播機制、特異性,從而更好地預防未知病毒。「人類對細菌的研究相對透徹,對動物病毒的理解相對較少。如果要研究病毒,的確需要一些獲得性的功能研究,但是要防止各類泄露,」該專家說,「科學都是雙刃劍。」

印度學者論文風波

  截止此時,對石正麗及其實驗室提出質疑者,都是非專業人士。而之後印度學者發表在bioRxiv上的一篇論文(目前已撤稿),則又引發了新一輪的輿論風波。

  1月31日,印度德里大學和印度理工學院的研究人員在bioRxiv上發表一篇題為「2019新冠病毒棘突蛋白中含有獨特的插入序列,並與艾滋病的HIV-1 dp120和Gag蛋白有著奇特相似性」的文章。簡單來說,印度學者比對了新冠病毒和SARS的棘突蛋白序列,發現與SARS病毒相比,新冠病毒的棘突蛋白上有4段新的插入序列。之後,他們將這4段插入序列與資料庫中的序列進行比對,發現這4段都能夠在艾滋病的蛋白序列中找到。研究稱,這種不尋常的同一性/相似性在自然界中不太可能是偶然現象;這4個插入序列均為新冠病毒獨有,在其他冠狀病毒中不存在。

  這一新聞再次引發了一些網民的聯想和演繹——新冠病毒可能是SARS病毒與艾滋病病毒人工合成的結果。

  但隨後,印度學者撤下了這篇論文。目前,這篇論文的網址只剩下論文標題,摘要部分被替換為:「該論文已被作者撤稿。他們打算根據研究同行對該研究技術方法及結論闡釋的反饋進行修正」。論文的一位作者還在BioRxiv平台上留言稱:「這是初始研究。我們無意於為陰謀論提供原材料。儘管我們尊重科研同行在BioRxiv及其他地方作出的批評與評論,但這個故事已經在社交平台和新聞媒體上以不同的方式闡釋和分享了。為避免在世界範圍內造成進一步的誤解和混亂,我們決定撤回當前預印本,並在重新分析后提交修正版」。

  bioRxiv預印平台也在官網上添加了一條黃色的「警告」橫幅:「bioRxiv收到許多與新冠病毒有關的新論文。有必要提醒您:這些是未經同行評審的原始報告,不應被認為是具有結論性的,不能指導臨床實踐/與健康相關的行為,或作為既成事實信息在新聞媒體上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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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印度學者論文的結論在撤稿前已遭到多位國際專家的質疑。美國斯坦福大學生物化學助理教授Silvana Konermann發推特稱,她檢查了印度學者的結果,卻發現所謂的相似性是假的。「他們比對新冠病毒和SARS,發現4個新插入的序列。其中有兩個已經在蝙蝠的冠狀病毒中發現了。剩下兩個插入序列中,其中有一個與HIV病毒序列最為相似,但是非常短,以至於都不比偶然性高;另一個插入序列與HIV之外的另13種病毒序列都更為相似,且這些相似性都不比偶然性高(鑒於插入片段的大小/病毒蛋白質資料庫的大小)。

  美國華盛頓大學醫學系和基因組科學系副教授、Fred Hutchinson癌症研究中心的生物信息學專家特雷弗·貝德福德(Trevor Bedford)則在推特上公開了自己重複比對的結果,他確認這些短插入序列確實存在於新冠病毒中,但是這些插入序列與多種生物(的序列)都能匹配,沒有理由得出是HIV病毒序列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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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病毒與新發病原學中心主任劉善慮在接受《知識分子》採訪時也指出,從科學和病毒進化的角度講,冠狀病毒和屬於逆轉錄病毒的艾滋病毒差別很大,發生基因間重組的可能性不大,因為同源性太差。再者,根據經驗,我們會時常看到所要比較的序列中有幾十個核苷酸或幾個氨基酸與某些毫不相關的東西完全或非常相似,但不具有任何生物學意義。

  多位專家學者都認為,新冠病毒中有一些其他冠狀病毒所沒有的插入物,類似於HIV中發現的序列。但關鍵在於,這些遺傳密碼片段也存在於其他的病毒中,沒有理由相信它們來自HIV病毒。

專家:新冠不可能人工製造

  2020年1月21日,《中國科學:生命科學》英文版在線發表文章,揭示了武漢冠狀病毒感染人類的機制。它是通過S-蛋白與人ACE2相互作用的分子機制,來感染人的呼吸道上皮細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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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究作者之一中國科學院上海巴斯德研究所研究員郝沛告訴財新記者,從人體作用機制一致角度來看,武漢冠狀病毒感染能力與SARS類似,但是影響病毒傳播因素感染能力只是一方面,還有病毒複製、病毒傳播途徑等其他因素影響。

  1月22日,北京大學、廣西中醫藥大學、寧波大學及武漢生物工程學院學者聯合攻關,在Journal of Medical Virology 在線發表的一篇研究論文稱,研究結果表明,新型冠狀病毒2019-nCoV似乎是蝙蝠冠狀病毒與起源未知的冠狀病毒之間的重組病毒。

  那麼,到底新冠病毒有沒有可能是人工製造的、基因工程的產物?財新記者採訪了多位專家學者,他們一致的判斷是,不可能。

  特雷弗·貝德福德告訴財新記者,沒有證據表明新冠病毒源自基因工程。他解釋說,相較於蝙蝠身上的病毒(RaTG13冠狀病毒),新冠病毒中存在的基因差異與自然進化是一致的。「如果是基因編輯的病毒,那麼需要替換掉大量的遺傳物質,目前沒有觀察到這種痕迹。相反,只看到一些符合自然進化的零星、分散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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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雷弗·貝德福德等人建立了一個開源網站nextstrain.org,能夠對各種病原體的基因序列進行分析和可視化,其中包括此前已知冠狀病毒家族(蝙蝠、果子狸、SARS)的基因序列系譜,以及此次共享在全球共享流感病毒資料庫GISAID中的53例新冠肺炎患者的病毒基因組全序列。貝德福德結合病毒之間核苷酸的差異和其他冠狀病毒的假定突變率估算,RaTG13和新冠病毒這兩種病毒「在25-65年前有一個共同的祖先」。因此,RaTG13病毒突變為新冠病毒可能需要幾十年的時間。

  根據貝德福德的分析,RaTG13冠狀病毒與新冠病毒之間有近1100個核苷酸的差異。可茲對比的是,果子狸冠狀病毒與人類SARS病毒之間的差異僅為10個核苷酸。

  中科院一位生物信息學領域的研究員告訴財新記者,新冠病毒「肯定是天然的,它不可能是人工的」。其依據在於,新冠病毒基因組全序列分析表明,其基因序列與雲南菊頭蝠中存在的RaTG13冠狀病毒最為接近,一致性高達96%。但這4%的基因差異也是極大的,人和老鼠的基因組相似度也高達90%。如此差異絕非人工所能填補,因為新冠病毒有近3萬個核苷酸,4%就是近1200個點位的基因突變,「只有大自然才有這種本事,經過很多年的進化造出這樣一個病毒,」該人士說。此外,病毒丟失基因片段很正常,它在精簡自己,病毒每個周期要合成基因組,對它來說功能越精簡效率越高,但病毒獲得基因片段插入其實是很難的,「(陰謀論者)把人類想得太偉大了。就算人類能做到(插入這些基因片段),為什麼要弄1200個基因突變?稍微改一下不就行了?為什麼搞那麼複雜,最後自己也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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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醫學院副研究員李懿澤告訴財新記者,新冠病毒不可能是實驗室製造出來的,「實驗室製造病毒需要反向遺傳系統,而這個系統的核心是序列拼接,序列拼接必須要人工引入內切酶位點,會留下人工改造的痕迹。只要在序列中發現了人工引入的位點,就可以基本上認定這個病毒是人工製造的,不可能做到天衣無縫。 而新型冠狀病毒沒有人工引入內切酶位點的痕迹,因此不可能是實驗室製造的。」

  前述「功能獲得性研究」的批評者理查德·埃布賴特告訴財新記者,基於目前病毒的基因序列分析,沒有實質性證據證明,病毒經過基因編輯(was engineered)。

  但他也提醒道,把病毒是否被基因編輯(這種可能性已被排除)與病毒是因為實驗室事故進入人群(目前還不能排除)區分開,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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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下抗擊疫情是最重要的事情。當疫情結束后,需要發起法醫調查(forensic investigation)以確定此次疫情暴發的源頭。」他說。

  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預防獸醫系終身教授王秋紅近日接受《中國科學報》採訪時,也呼籲官方介入。她指出,自從疫情發生以來出現了很多謠言,一種是說病毒是中科院武漢病毒所製造出來的,一種是說是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Ralph Baric實驗室泄露的,Baric實驗室曾用SARS病毒感染小鼠進行實驗。「我特別希望國家成立一個專家團來闢謠,」她說,「現在基因序列已經發布,從這個序列分析,沒有人工製造的位點,不可能是從實驗室泄露的,完全是自然界的病毒。」

  1月31日,《科學》雜誌撰文稱,大多數研究人員認為,病毒基因序列駁斥了新冠病原體來自武漢病毒研究所的觀點。曾與石正麗合作研究的Peter Daszak對《科學》稱:「每當一種新的疾病或病毒出現時,都會有同樣的故事:這是某個機構釋放或泄露的,又或者這是基因編輯的病毒。這是一種恥辱(It』s just a sha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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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確,每逢重大疫情總有類似陰謀論產生。比如2003年非典疫情期間,「SARS是人工武器」的流言也曾盛傳一時。2014年,埃博拉在西非幾內亞等國大暴發后,也有言論稱是美國人製造了埃博拉病毒。麻省理工學院政治學系教授Vipin Narang近日在推特上表示,沒有證據顯示這場疫情中有生物武器的存在,刻意傳播這種流言「完全不負責任」。「事實上,(如果是生物武器的話)這是一個很糟糕的生物武器,因為存在回爆的風險。好的生物武器應該被設計成高致命性,但低傳染性。」他說。(全文完)

(財新記者徐路易、張子竹 實習記者黃晏浩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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